贡布里希陪同潘诺夫斯基(图1)遛狗时的一段对话常被人提及。潘诺夫斯基表示,将“哥特式”用在建筑或装饰上还可以理解,但怎么可以用来说一幅画是“哥特式”的呢?贡布里希并未作答,而是反问他:“您认为这一切真的存在吗?”潘诺夫斯基坚定地回答:“是的。”[1] 贡布里希似乎是在暗示潘诺夫斯基思想中的那种黑格尔传统,尽管在后来出版的《哥特建筑与经院哲学》(Gothic Architecture and Scholasticism)中潘诺夫斯基谨慎地使用了“思维习惯”一词来掩饰露骨的黑格尔式的阐释方法。这件事发生在1951年,那时移民美国的潘诺夫斯基已经在英美世界功成名就,却很少再撰写专门讨论有关史学理论的文章。本文无意争论这种黑格尔主义理论的正确与否,而是试图了解潘诺夫斯基此时的史学观点是否和其早期对艺术史学的看法存在某种联系,是有所区别还是一以贯之。
19世纪后半期,艺术科学(Kunstwissenschaft)正试图确立自身的独立性,以区别于过去那种鉴赏式的艺术史研究。潘诺夫斯基身为最早接受过这一正统学科训练的青年学者之一,也曾热切地对艺术史学的理论问题作出回应。然而,由于他的《图像学研究》(Studies in Iconology)光芒太过耀眼,人们往往没能足够重视他以德语撰写的一批理论文章。[2] 其实,这些文章或隐或显地包含了潘诺夫斯基在其学术生涯起始时期对于艺术史研究的理论问题所持有的观点以及治学路数,为我们全面理解和把握他的学术思想提供了一条绝佳途径。
贡布里希有句名言:解决什么问题就用什么工具。这表明他对于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持怀疑态度。与之相对,潘诺夫斯基及其前辈学者中有不少人却总是倾向于寻找一种统摄诸般历史现象的理论框架。用潘诺夫斯基的术语讲,这或许是他们当时那批学者的“思维习惯”。在1920年《艺术意志的概念》(Der Begriff des Kunstwollens)一文中,他已明确表示艺术史研究需要建立一个“阿基米德点”来观察艺术现象,即所谓“知识的制高点”(einer Erkenntnisquelle höherer O rdnung)是艺术史的基础。他认为,在研究艺术现象之前必须建立先验范畴,带着理论框架来考察研究对象。然而,他并非在这篇理论文章中才表达出对建立“系统”的偏爱,我们从他首篇正式的学术文章中可以发现,某些伴随其终生的“思维习惯”早已初现端倪。
潘诺夫斯基在20世纪40年代出版了英文名著《阿尔布雷希特 ·丢勒的生平和艺术》(The Life and Art of Albrecht Dürer),这是人们对于他研究丢勒的一般印象,然而他在早年读书时便已萌发对丢勒的兴趣。1913年,潘诺夫斯基获得了柏林大学设立的格林基金奖(Preis der Grimm-Stiftung)。它类似于某些数学奖,由主办方提供奖金和一个命题,谁能给出正确的解答则可夺得桂冠。所有参赛者有两年时间来准备相关论文。潘诺夫斯基正是因为对沃尔夫林所属的哲学院提出的问题做出了精彩解答而将此奖收入囊中。该命题为“丢勒同意大利艺术理论的关系,尤其是与莱奥纳尔多的。”[3] 评审报告中写道:
1915年,潘诺夫斯基在论文基础上扩充并配插图,出版题为《丢勒的艺术理论——尤其是其与意大利艺术理论的关系》(Dürers Kunsttheorie. Vornehmlich in Ihrem Verhältnis zur Kunsttheorie der Italiener,以下简称《丢勒的艺术理论》)的专著。扉页上印有宣传语“本作品于1913年获得格林基金奖”。此时,作者才二十三岁。沃尔夫林(图2)以师长身份为其撰写长篇书评。[5] 首先提到此书是一部得奖作品,而该奖正是由包括他在内的柏林大学评委会颁发的。
潘诺夫斯基综合考察了艺术理论、透视以及比例等概念,清晰地处理了艺术家实践与理论两方面的问题。沃尔夫林称赞此书“有着精心打造的框架,严谨的研究见于整部著作,大多数结论都十分新颖,证明这部作品经得起考验。”[6] 尽管潘诺夫斯基明知研究已获得认可,但却免不了在前言中自谦一番。他说着手这样的研究,也许从一开始就存在问题,它是否仅仅是今天人们所谓的艺术理论?我们是否应该将美学也纳入我们的讨论范围?因为文艺复兴需要通过复杂的美学整体才能理解;除此之外,当然也少不了对透视和比例等方面的考察;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快速地把握丢勒的美学观点。[7] 但有一点需要明白,潘诺夫斯基感兴趣的所谓“美学”,正如其弟子黑克舍(William S. Heckscher)回忆的那样,绝不是令人厌恶的“鉴赏”,而是解决学术问题的一种卓有成效且合理的方式。[8]
丢勒崇敬的意大利大师们给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大量吸收了那些对北方人来说还十分新奇的艺术理论的精华。潘诺夫斯基认为这种精华的本质在内部其实同艺术家们的思想观点或者精神态度(Geisteshaltung)相一致。艺术家不仅将自己限制在手工技巧的领域来展现才华,而且构筑了一门科学,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时代的精神文化(der Geisteskultur der Zeit),看见了不可见的世界。[13] 此处,潘诺夫斯基在文字上已然确认了多年后他与贡布里希对话中所讨论的那种时代精神的存在。
谈到如何解决美的问题,潘诺夫斯基在章节标题“尝试解决美的问题”( Die Versuche zur Lösung des Schönheitsproblems)后用括弧加上了“比例研究”(Die Proportionsstudien),以表明这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他认为一旦艺术家能够掌握正确再现事物的方法,他就可以向自然本身学习了。艺术家只需利用艺术理论的成果来掌握这些知识。如果艺术家根据这些知识来呈现事物的话,那么客观正确性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22] 他们如果要再现事物的美,那么关键之处就是要跨越自然的界限。在他看来,为达到这一目的,要么选择自然形态中的内在因素,要么干脆选择在自然的现实形态中并不存在而是被重新设计过的事物。这样的选择或者重新设计一方面并不能从现实本身产生任何客观获得的标准,另一方面文艺复兴的思想家在主观趣味判断上不会也不能坚持这样的标准,艺术家也好,观众也好,都是如此。因此,他主张要在非主观或者客观的形而上学的原则中找到和建立那种标准,这一原则,像人们想的一样,是关于美的形而上学的标准,自艺术理论产生时就与古典最为接近,即尊崇“和谐” 。[23]